宋版《咸淳临安志》屡遭毁坏,最后能存世多亏了这些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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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2021-11-0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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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4年1月31日,北平天降大雪,非常寒冷。而“藏园”主人傅增湘展玩自己手上的这部“异书”却别有一番清雅闲逸的心境。这部所谓的“异书”,就是七百年前由南宋临安府官修的一部地方志——宋版《咸淳临安志》(以下简称《咸淳志》)。
宋版《咸淳临安志》
在傅增湘眼里,《咸淳志》就是南宋官修图书的一个范本,内容翔实,版式宽大,写刻工整,镌印绝精,所有这些官书的优点它均有很好的体现,放到整个南宋京城临安刻印的书中,它毫无疑问算得上是一件优秀作品。但也仅此而已。因为当时临安城内雕版印刷业太繁荣了,在编撰出版的质量、水平和品位上,《咸淳志》都不算是什么出类拔萃者。所以,作为一代藏书大家的傅增湘在他前期的藏书中,都没有这部典范之作的影子。那么,现在傅增湘何以又将它称作是一部“奇书”呢?
因为,就这部书,它在近三百年来,饱含了太多中国文人的苦心、痛心和伤心。这是一种挥之不去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感伤和悲哀,也是当时中国在文化上的一种“山河破碎”!还有什么能比山河破碎更令人伤痛欲绝、刻骨铭心呢?
其实,从《咸淳志》出版问世的那天起,它就处在离散或失传的边缘。此书规模达100卷,从宋度宗咸淳四年(1268)开始编修,到恭帝德祐年间完成了全部雕版、印刷和装订工作。然而,此时,北边蒙元大军正大刀阔斧死磕南宋的长江重镇襄阳。破了襄阳后,蒙古人沿着长江顺风顺水一路东下,直逼江南临安城。可见《咸淳志》呱呱坠地之时,正是南宋岌岌可危之际。所以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宋本《咸淳志》如此稀缺,也与这部书的生不逢时有着极大的关系。
《咸淳志》书成没有一年,元军就占领了临安城,三年后南宋王朝彻底灭亡。元代《元西湖书院重整书目》载,此书的板片保存在西湖书院(在南宋太学故址,今浙江大学湖滨校区附近)。但明代初年,这些板片统统消亡,一点渣屑都没剩。于是,那些存世的书就面临着随时散佚毁亡的危险。除了元人的那部《重整书目》外,元明两代公私藏书目录中均无《咸淳志》的踪迹,这足以说明它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,而成为濒危的“稀有物种”。
而在清代,《咸淳志》忽然成为众多藏书家竞相传抄、借抄和收藏的珍籍。晚清学者黄士珣说,只要有宋本《咸淳志》新发现的消息,便会让人生出“大会名士庆赏于西湖”的念头。道光年间,杭州藏书家“振绮堂”主人汪远孙整理并重刻了《咸淳志》,这都是当时有责任心的藏书家看到了它极易散佚的险境,而形成了“以广其传”的共识。
宋版《咸淳临安志》上的傅王露题跋
从存世的《咸淳志》宋版原书上的收藏印和一些藏书目录记载来看,此书在流传、递藏、传抄、转让过程中,经手的人至少有30多个,最后形成三大部藏书:现存南京图书馆的浙江钱塘丁丙“八千卷楼”藏本(现有32册95卷首1卷,其中宋版21卷),现存国家图书馆的山东聊城杨氏“海源阁”藏本(现有40册78卷首1卷,其中宋版50卷首1卷),以及现存日本“静嘉堂文库”的浙江湖州陆心源“皕宋楼”藏本(现有48册95卷首1卷,其中宋版78卷首1卷)。三部书都已不足初始的百卷之数,流传中藏家互有交叉,源流也并不单一,尤其是“南图”藏本,其中差不多四分之三为清人抄补本,而在日本的这部,却是保存宋本最多,也即原真性最高的《咸淳志》。
不过,最初“海源阁”和“皕宋楼”所藏的《咸淳志》无论是卷数上还是宋版的占比,都相差不大,各有所长。“海源阁”藏本中原有宋版原刻68卷(清人补抄27卷),相比“皕宋楼”藏本宋版少10卷,但像卷一的“京城四图”(《皇城图》《京城图》《西湖图》《浙江图》),就只有“海源阁”藏本是宋版的,“皕宋楼”藏本却是仿照宋版手绘的,图上地名多有缺失舛误。而同样是卷十六的宋版原图《府治图》,“皕宋楼”藏本又明显比“海源阁”的要清晰很多(估计“皕宋楼”的这幅图为初印本)。所以,两家藏本如果能相互弥补,各取所长,拼合一起,则基本上就可以补足一整部95卷的宋刻原版《咸淳志》。
但悲剧的是,这两家藏的《咸淳志》都遭到了意外。
先是“皕宋楼”,陆心源一生藏书的心血,在他去世后,他儿子因为经营不善变卖家藏,在光绪三十三年(1907)六月,被日本人全部席卷而去。今天日本“静嘉堂文库”最珍贵、最基本的藏书就是这些“皕宋楼”珍藏,包括这部《咸淳志》。
是年夏天,董康在北京刊行了《皕宋楼藏书源流考》,向国内知识界披露了“皕宋楼”藏书一卷不剩已归外人的“骇闻”,并且警告国人“海内藏书家与皕宋楼埒者,如铁琴铜剑楼,如海源阁,如八千卷楼……安知不为皕宋楼之续?”而就在舆论一片哗然之际,这年秋天又传来了杭州“八千卷楼”主人丁氏因经营钱庄巨亏而欲将藏书出售的消息,并风传刚在“皕宋楼”得手的日本人颇有得陇望蜀之想。或许是受了“皕宋楼”事件的刺激,国人这次行动极快,大学者缪荃孙等人斡旋让书事宜,最终由两江总督端方出资7.3万元,“八千卷楼”藏书归于南京江南图书馆,包括《咸淳志》在内的这批珍藏幸免于重蹈“皕宋楼”的覆辙。
但是,接下来在1930年前后发生的一系列兵乱,却教“海源阁”真的是躺着“中枪”,还不止一次,竟连中三次!与董康当年“警告”所不同的是,“海源阁”藏书的这次灾难未遭之于外,却罹之于内。
“海源阁”第一次“中枪”是在1928年春。当时国民党北伐军西北军第十七师马鸿逵部攻占聊城,“海源阁”藏书便在这次战争中受到损失。
“海源阁”主人杨敬夫还算是有预感的,想想这年头兵荒马乱的,便挑选了一大批数百种宋元精椠,运到他的天津寓所。但仓促之间哪里运得走那么多好书?杨敬夫前脚刚走,更大的一场“书厄”接踵而至:1929年7月19日,河北馆陶土匪王金发占领聊城,“海源阁”扎扎实实被戮中了“第二枪”。王金发的司令部就设在“海源阁”,这就好比一头公牛闯进了瓷器店,还有什么好指望的?更可怕的是王金发的书记官和参谋官中,樊天民和杨道南这两个家伙都是前清生员,他们非常“识货”,择选“海源阁”宋元秘笈和金石书画中的精品,劫掠而去。剩下的被土匪随意糟蹋,乱撕乱扔,有的拿来擦拭鸦片烟枪,有的用作灶头烧柴的引火纸,却嫌旧书纸张不易燃烧,大骂宋版书贵得无理。世人奉为瑰宝的“海源阁”藏书在这帮匪徒的肆虐下形同残砖碎瓦一般。山东省立图书馆馆长王献唐于是年11月前往聊城实地调查,亲眼目睹了“海源阁”的劫后惨状:“见其书零落,积尘逾寸。宋本《史记》残余一册,宋本《咸淳志》残余二册,均散置地上,与乱纸相杂。” “宋本《蔡中郎集》第四册污秽满纸。愤懑不已,先就海源阁所藏善本书籍,逐一清点,亲自将书籍一一整理,登记造册。”
宋版《咸淳临安志》上的杨绍和题跋
“海源阁”中的“第三枪”更是惨不忍睹。1930年春,河北土匪王冠军带着被他收编的王金发部再次攻入聊城,一呆就是半年。其间,“海源阁”再次被王金发占据,熟门熟路的他因已知晓阁中藏书的价值,有意自个儿独占了,便颁布禁令,不准擅动藏书。哪晓得底下一帮痞子不买账,又对王金发平时的严厉管束怀恨在心,一不做二不休,将王给谋杀了。这下,“海源阁”里真乱了,这帮痞子可着劲儿对阁书乱撕乱扯、焚琴煮鹤,点火烧饭用书,包捆东西用书,擦拭烟枪用书,糟蹋累了,睡觉枕头还是用书。后来王冠军也知晓了“海源阁”藏书的珍贵,便从天津请来一名古籍古玩的行家“九爷”,历时一个月,检得阁书善本及一切有价值的碑帖字画等,囊括而去。此外,据王献唐了解,一名占据民宅的土匪睡觉没有枕头,便将一函8册《咸淳志》像拿一块砖头似的带走了,用作枕头,可后来上司也要抢宋版书,搜查得紧,他唯恐被查到吃不了兜着走,竟然将这8册书一把火烧了,连书箧也劈碎了烧水煮饭。类似《咸淳志》的遭遇不计其数。而劫余书籍,匪徒们又任其暴晒室外,任其雨淋水浸。
《咸淳志》原是明末清初著名藏书家季振宜的藏书,是“海源阁”中堪称珍籍的宋版书。据杨以增的藏书目录《楹书隅录》记载,原有95卷、48册、8函(其中宋版原刻68卷,清人补抄27卷)。但王献唐1930年4月刊印的现场清查报告显示,“海源阁”1929年7月那次遇劫之后,他在清点《咸淳志》时起先只见到一册,散置于地上乱书中,后经多方搜检,又找到一册,杨氏家人说还有数册《咸淳志》,但搜寻再三始终未有再见。皇皇百卷之巨的《咸淳志》,零落散佚竟存区区2册残本,这无疑是一场弥天浩劫!
1929年12月,正当“海源阁”处于危难之时,傅增湘则在友人的襄助下,莅临日本“静嘉堂文库”观看和记录其中的珍本秘笈。12月13日这天,他看到了从“皕宋楼”流落至此的那部宋版《咸淳志》,看到了黄丕烈在此书上题写的4篇题跋。这是傅增湘第一次看到宋版《咸淳志》,看到这部书版式宽大,写刻精良,不禁感叹道:“杭本之良也!”
1929年傅增湘在日本静嘉堂文库观书
傅增湘回到北平后不久,惊闻“海源阁”遭此大难,唏嘘不已。“海源阁”藏书散佚,而在此前后,寓居天津的杨氏后裔为生活所迫,也开始出让部分藏书,以求善价。北平琉璃厂的书贾闻风而动,奔走四出,除了天津,西至保定、顺德、大名,东至德州、济南、青岛,扫街搜巷,全力寻访。这其中,连日本人也没闲着,也在收罗仅存的这些遗书。
1930年腊月将尽时,书贾董廉之携带5册10卷《临安志》造访,傅增湘见了之后颇为心动。作为赫赫有名的藏书家,他的“双鉴楼”藏书中有关“地方志”一类,此时却没有堪为“领袖”的宋刊佳作,《咸淳志》如此名重天下,正可补自己藏书的缺门,因而以重价收下这些“海源阁”遗存。到1933年,王献唐有次自济南来访,对傅增湘说起济南书肆中还有数册《咸淳志》待售,于是傅便请他代为谐价,结果对方6册12卷书要价400元大洋。傅增湘现金不够,便将自己部分藏书托人卖掉,这样才勉强凑齐了书款,给王献唐寄去。过了两个月后,书箧邮至,这样傅家前后收藏到11册共计22卷《咸淳志》,其中宋版和补抄本各11卷。这年8月,古籍版本学家赵万里又访得8册16卷《咸淳志》(其中宋版13卷,补抄3卷),送来给傅增湘看,但其800元的索价太高,傅无力收下,虽然爱不释手,最后也只得放弃了。
《咸淳临安志》目录
“海源阁”这部《咸淳志》分崩离析,傅增湘虽无力收罗,却也千方百计访求这部书的踪迹下落。除了自己藏有的这11册之外,赵万里那8册后来转让给了江绍杰,藏书家刘体智有1册,日本人开的“文求堂”书肆有1册1卷,北平的古玩市面上还有1册。这样算来,仍不足原书48册的一半。傅增湘觉得这部书将永远再无完璧的可能,每念及于此,便深为叹息。
事实上,对于“海源阁”残本《咸淳志》的抢救,傅增湘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。上海潘宗周就是一位卓有贡献的收藏者。他经过多年访求,先是收得3册《咸淳志》,随后将日本人“文求堂”的1册1卷收藏了,又把蒋祖诒从江绍杰手上收得的8册书(即赵万里最初想卖给傅增湘的那8册)收归自家“宝礼堂”。这样,潘家最终共收藏《咸淳志》12册23卷(其中宋版20卷,补抄3卷)。他也听闻傅增湘对《咸淳志》的收藏卷数与自己相差不多,掐指算来,此书仅找到了一半都不到的卷册,还应该有20多册50多卷,只是不知它们现已飘坠何处,是否还有进一步挽救找回的可能?这是那个时代有良知的中国文人共同的念想和期待。
“海源阁”藏本宋版《咸淳临安志》卷二十中的“傅增湘”和“双鉴楼藏书印”两方印章
傅、潘两人均以为《咸淳志》尚有一半以上不知流散何方,但后来随着时局的巨变和社会的变革,散碎离析的这部《咸淳志》最终却奇迹般地集聚在了一起。据后世学者的统计,最初收藏《咸淳志》以傅、潘两家最多,其余散落各处的尚有18册32卷,后来涓涓滴滴、陆陆续续都归入了北京图书馆(今国家图书馆)收藏。而傅、潘两家的藏本最终也在新中国建立之后均捐给了“北图”。这样一来,经整理,今“国图”所藏的“海源阁”本《咸淳志》共计40册78卷另有卷首1卷(其中宋版50卷首1卷,抄本28卷)。也就是说,所缺的8册17卷,正是当年被那个土匪先作枕头、继而焚毁的那部分。但无论如何,经过有识之士不遗余力的搜寻,遭此大劫的《咸淳志》终于有80%左右的卷册被寻回,大大出乎傅增湘和潘宗周当年的预期,实属不幸中的大幸!
而且,零散本中天津周叔弢收藏的该书第一卷,有宋刻原版的“京城四图”,即《皇城图》《京城图》《西湖图》《浙江图》,四图共记载了1582个地名。这是海内外现存唯一的宋版“京城四图”,余下南京和日本所藏《咸淳志》的“京城四图”均为清代摹本,谬误极多,是以这四张宋版原图的历史价值和学术价值非常之高。又因为南京图书馆所藏的原丁氏藏本保存完好(虽然其中只有21卷为原刻宋版,其余均为清人的补抄本),北京和南京的这两部书两相互补,人们依然能够看到保存最完整的《咸淳志》。而假如有朝一日分藏于北京、南京和东京的这三部书也能两相互补,则世上将会有一部95卷全部都是宋版原刻的《咸淳志》。在经历了人世沧桑的剧烈变革之后,现存最完整的、最原真的《咸淳志》依然在世。
周叔弢《古书经眼录》记录的《咸淳临安志》即购自海源阁。杨氏藏书是周氏平生收书最精的部分